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到点视厅前。管营喝叫除了行枷,下令开打一百杀威棒。一帮人便上来要按住武松。
武松道:“都不要你众人闹动;要打便打,我若是躲闪一棒的,不是打虎好汉!从先打过的都不算,从新再打起!我若叫一声,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!”
何等自豪!二十六岁的武松,已经做成了两件大事,两件足以让他名扬四海、名垂后世的大事:一是打虎,一是杀嫂。所以,他到处宣扬这两件事,哪怕在这样的场合,并且,口口声声称赞自己是“好汉”、“好男子”。
我们前面说过,武松是一个特别自我欣赏的人,甚至有些自恋。自恋的人往往偏执到忘记环境,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。此刻的武松,就忘记了,这一百杀威棒,认真打起来,那是要命的。
但是,他不要命了。
那他要什么呢?
他要自尊,要显示自己的威风。
于是,他把别人对他的“杀威棒”,变成了自己对别人的“扬威棒”。
两边看的人都笑道:“这痴汉弄死!且看他如何熬!”
弄死,就是找死。就是不知天高地厚,不知牢城营是个何等黑暗、何等残酷之地,不知死活。
“要打便打毒些,不要人情棒儿,打我不快活!”
这简直有些人来疯了。他倒还知道有“人情棒”。事实上,打这样的棒,犯人的死活,全在打棒的人的手轻手重。他如此张狂挑逗,如果挑出打棒人的火来,一棒一棒,往死里打,任你是什么打虎英雄,杀嫂好汉,立马让你成为烂肉一堆。
但是,有意思的是,那些人不但不生气,反而“都笑起来。”
这笑,有几层意思。
一、笑你傻——没见过这么傻的。
二、笑你狂——没见过这么狂的。
三、笑你不知老爷手段——等着瞧。
四、笑你不知死期已到——有你好看。
五、还是轻蔑的笑——你以为能打得了老虎,就能抗得了我们的大棒?
六、当然,也不排除他们觉得武松这样,实在很可爱。他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,特别像另一个大家都特别熟悉又特别喜欢的人物:孙悟空。武松可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啊,他能顶得住无情毒打夺命棒吗?
就在军汉们拿起棍来,吆呼一声,就要开打的时候,只见管营相公身边,一个二十四五年纪,白净面皮的人,白手帕包头、绷带缠着右手,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,管营的态度马上转变了:“新到囚徒武松,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?”
我们在林冲的故事里,早已知道:这就是潜规则:大凡花了银子或者有什么人情的,推说在押解来牢城营的路上患病未愈,就可以先免了这一百杀威棒,称之为“寄打”。管营此时的话,明显是提醒武松,利用这个规定,暂时免了这顿打。
但是,大出我们意外的是,武松并不领情。武松道:“我于路不曾害!酒也吃得!肉也吃得!饭也吃得!路也走得!”
不但说自己没有害病,还一口气说出了四个证据,好像就怕不能证明自己不曾患病一样。
你看他说话时的声口,越来越像那个泼皮猴头了。
但是,奇怪的是,今天管营好像铁了心要周全他,道:“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,我看他面皮才好,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。”
两边行杖的军汉也看出了管营的想法,便低低地对武松道:“你快说病。这是相公将就你,你快只推曾害便了。”
按说,到此,你武松总得别人给你脸,你得要脸吧?别人周全你,将就你,你也得给别人一个下来将就你的台阶吧?况且,这台阶别人也给你准备好了,只要你点头认可就行了。
但是,武松今天好像也是铁了心要自找打。武松道:“不曾害!不曾害!打了倒干净!我不要留这一顿‘寄库棒’!寄下倒是钩肠债,几时得了!”
两边看的人都笑。
这武松,本来今天是要给他一顿杀威棒,是要杀杀他的威风,让他以后老实点。他倒把这个场合变成了他自己的表演场,反而在这里给自己做宣传,扬自己的名,显自己的能,摆自己的谱,立自己的威。而且,演的激情四溢,旁人简直按捺不住。
管营也笑道:“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,不曾得汗,故出狂言。不要听他,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。”
一般情况下,为了捞钱,也为了杀鸡给猴看,以儆效尤,牢城营的管营,对于不孝敬银子的囚犯,这一百杀威棒,那是有条件要打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。这样,才能使牢城营的犯人人人自危,个个惶惶不可终日,培育一心讨好差拨、管营的“良好狱风”。
而今天,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了:是,有条件不打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不打。
还是这个管营有经验。武松完全不给他不打的理由,而他偏偏从这种完全违背人情之常的举动里找到了理由:哪有一心讨打的人呢?他一定是害热病热疯了。
既然如此,按规定,可以寄打。
武松莫名其妙地免了一顿看起来决逃不过的毒打。这令人非常奇怪。管营为什么要如此关照他呢?武松痛骂差拨,差拨大怒而去,是否就此定下了什么杀害武松的阴谋?
三四个军人又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。众囚徒也觉得实在不可解,都来问道:“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?”武松道:“并不曾有。”
众囚徒道:“若没时,寄下这顿棒,不是好意,晚间必然来结果你。”
原来如此!
武松道:“还是怎地来结果我?”
众囚徒道:“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,趁饱带你去土牢里,把索子捆翻,着藁荐卷了你,塞了你七窍,头朝下竖在壁边,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,这个唤做‘盆吊’。”
武松道:“再有怎地安排我?”
众人道:“再有一样,也是把你来捆了,却把一个布袋,盛一袋黄沙,将来压在你身上,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,这个唤‘土布袋’。”
众人说犹未了,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,问道:“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?”
武松答道:“我便是!有什么话说?”
那人答道:“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。”
说来就来了!
武松看时,却不大像,不是什么难以下咽的干黄仓米饭,而是一大镟酒,一盘肉,一盘面,还有一大碗汤。武松寻思道:“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?我且落得吃了,却再理会!”
武松把那镟酒来一饮而尽;把肉和面都吃尽了,坐在房里寻思,冷笑道:“看他怎地来对付我!”
到了晚上,那个人又送晚饭来,更加的丰盛。武松见了,暗暗自忖道:“吃了这顿饭食,必然来结果我。且由他!便死也做个饱鬼!落得吃了,却再计较!”那人等武松吃了,收拾碗碟回去了。
不多时,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,一个提着浴桶,一个提一大桶热水,来侍侯武松洗浴。武松想道:“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?我也不怕他!且落得洗一洗!”
武松跳进浴桶,两个人站在一旁,递衣递手巾,帮着擦水,穿了衣裳。然后一个倒了洗澡水,一个便把纱帐将来挂起,铺了藤簟(席子),放个凉枕,请武松安歇,也回去了。
武松把门关上,拴了,放倒头自睡了——一夜无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