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施笑

类别:文学名著 作者:姻合王雨辰周浩晖 本章:西施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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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

    苏东坡这首七绝中提到的“河豚”乃是一种洄游习性的鱼类,与鲥鱼、刀鱼齐名,并称为“长江三鲜”。

    河豚的美味天下皆知,苏东坡另有赞曰“食河豚而百无味”,颇有一种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之意境。而民间的描绘则直白而又生动——家乡的老人常常会说,吃起河豚来“打着耳刮子也不丢”,意思是就算有人猛扇你一耳光,你也不会舍得松口。

    河豚如此美味,却又被很多人视为洪水猛兽。

    与苏东坡同时代的诗人梅尧臣也曾留下五言诗句,描绘出河豚令人心悸的一面:“河豚当是时,贵不数鱼虾……皆言美无度,谁谓死如麻!”

    梅尧臣绝非危言耸听,河豚确实能置人于死地。因为它体内含有一种特殊的毒素,其毒性比氰化钠还要大一千倍,一条河豚足以让一桌食客中毒身亡!且河豚之毒,至今尚无药可解。

    在江南一带,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一度数以百计。相关部门不得不颁布“禁食令”,从此,这道美味便渐渐远离了寻常人家的餐桌。

    不过,近年来已通过人工养殖的方法培育出了低毒甚至无毒的河豚。于是每到烟花三月之时,河豚又成了扬州各大酒楼的招牌菜,专门把江鲜作为经营特色的“满江红”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在品尝美味这件事情上,我素来是不甘人后的。那天日暮时分,我独坐在满江红二楼一角,点起几道佳肴,浅杯慢饮,自得闲情雅趣。酒楼生意红火,不多时已宾朋满座,人声喧繁。

    忽然间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我,顺势看去,却见一名老者坐在二楼的死角处。他也是独自一人,面前无酒无菜,只在手中捧了一杯茶水。

    从表情看他似乎对我颇为关注,我便举起酒杯冲老者晃了晃,邀对方过来同坐。

    老者七八十岁,但步伐矫健,两眼也熠熠有神。寒暄之后,我得知老者姓王,是这酒店后厨的顾问。我赶紧谦卑拱手:“哎呀,王老师,不得了不得了,厨界前辈!”我这话不算是拍马屁。满江红也算是扬州城第一流的酒店了,能给这里的后厨当顾问,此人绝不是等闲人物。

    老者却把头一摇,说:“‘老师’这词我听不习惯。我就是个做菜的厨子,叫我王师傅就好。”

    我笑着说:“好。”然后又自我介绍,“我姓周,也算是满江楼的常客了。”

    王师傅“嗯”了一声,看着我说道:“你点的菜不错——”我点了三个菜。一道凉菜是烫干丝,小小的一碟,清爽开胃;一道餐后汤是文思豆腐羹,滑腻滋润;主菜则是一道秧草烧河豚。

    河豚如若红烧,需重糖重油,以十足的火候炖至酥烂,才能将鱼肉的鲜美渲染到极致。但如此做法略过油腻,须在配菜上用些心思。秧草性凉清淡,能吸油解毒,并且本身的独特香味也与河豚的鲜美相得益彰。烟花三月品河豚,秧草正是配菜的不二之选。

    我素来以美食家自居,这三样菜点来算是颇有心得。今天能得到厨界前辈的赞誉,心中不免暗喜。

    这时王师傅一口茶下肚后,又颔首道:“你算得上是个食客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我抬手在二楼厅堂间虚虚一指,笑道,“难道这满屋子的人都算不得食客?”

    王师傅摇头道:“有酒要浅酌,佳肴更要小口久尝。刚才我观察了很久,这满厅堂的客人里只有你能达到这样的境界,所以,我也只想和你聊上两句。”

    前辈如此赞许,我不禁有些飘飘然,便自鸣得意地总结说:“首先心要静,目的要单纯;其次要有自控力,要控制住你面前的美味,而不能让美味控制了你。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美食家。”

    王师傅听到我最后那句话却摇头了:“美食家?我可没说你是美食家,我只说你是个食客。”

    啊?我不免有些沮丧,尴尬地问道:“那我还得怎样修炼,才能成为真正的美食家呢?”

    老人淡淡一笑,道:“你还没尝到真正的美味,又怎能称得上是美食家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我指着面前那道秧草烧河豚,茫然问道,“这河豚号称百鱼之王,天下第一鲜,难道还不算真正的美味?”

    老人不答,反问:“你觉得这道菜滋味如何?”

    “好啊,妙不可言!”我接连赞了两句,同时还把餐盘往对方面前推了推,道:“不信你也尝尝!”

    “尝尝也好,让我看看这些家伙的手艺长进了没有。”说话间老人已拿过一副碗筷,只见他探手到餐盘中夹起一块鱼肉,汤水淋漓地送入口中,然后便闭上眼睛开始品味,足足过了十多秒钟才结束。然后他便没了任何动作,只闭眼沉思,而他的眉头则在思索的过程中一点点地皱成了一团。

    然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,出乎我的意料,他眼中满是一片彷徨之色,同时茫然自语:“怎么会这样?不可能……不可能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表情有点吓人,像是遭遇了某个既难解又令人恐惧的谜题。这让一旁的我难免有些惴惴不安:“王师傅,您……您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老人顾不上搭理我,他又抓起筷子,从餐盘中夹出第二块鱼肉送到嘴里。这次他咀嚼的动作快且短暂,仅仅两三下之后就停了下来。随即他眉宇间紧皱的疙瘩消失了,两侧的眉角却在慢慢下垂,像是一对蓦然松散的线团。

    我注意到他眼中的彷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凉和无奈。他慢慢起身,也不和我道别,就这样自顾自地离去了。我目送着他下楼的背影,他的步履似有些蹒跚,已不像来时那般。

    老人临别前的话语此刻才真正在我耳畔响起。那是三个字:

    “我老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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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天王师傅离去之后,我特意和满江红酒楼的服务生聊了聊,了解到一些和老人相关的情况。

    老人确实是厨界前辈,尤以料理河豚的手艺立足江湖。在国家禁食河豚之后,王师傅一度没了用武之地。不过近几年人工养殖的河豚重新打入市场,满江红酒楼的老板这才又将王师傅请出山,在后厨担当顾问,专门负责指点河豚的料理烹制。

    说是顾问,实际情况却近似闲职。因为酒楼用的河豚已基本无毒,后厨那帮晚辈完全能够应付,便不需要王师傅出手指点。只不过“拼死吃河豚”之语流传太广,客人们多少还会心存顾忌。这时候把王师傅的招牌往外一挂,便有立威震场的效果——这才是酒楼老板聘请王师傅的真正用意。

    王师傅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,一般也不去后厨。每年河豚上市后,他便到酒店里坐一坐,捧杯绿茶悠然自饮。兴致来了就和客人闲聊几句,讲讲河豚,谈谈往事,以添雅趣。

    据说王师傅聊到尽兴处,常常会提及自己的授业恩师。据说那是一个传奇般的人物,曾享有“河豚王”的美誉。但世事无常,据说这“河豚王”最终却也死在河豚的毒液之下。

    我对这段掌故极感兴趣,回去之后便在图书馆中找到了相关记述。我细读这段记载,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。我急欲印证这个猜想,往满江红酒楼跑了几天都没见到王师傅,打听到他告假在家中休息,干脆问清楚老人的住址所在,就登门拜访。

    王师傅住在东关街附近,那是户独门独院的宅子,位于小巷尽头,偏僻幽静。院门是虚掩着的,我便抬手在门板上轻叩了几下。等了片刻,不闻院中动静。我加重了敲门的力度,同时高喊:“王师傅?”这回有人“哎”地应了,听声音正是我要寻觅之人。

    但院中人并无开门迎客的意思。我反客为主,推开院门自行走了进去。打眼往院子里一看,便蓦然愣住:这满院子竟都是绿葱葱的,种满了各色植物。这些植物花不像花,草不像草,多半都让我叫不出名字,其长势参差不齐,排列也杂乱无章,衬得整个院子乱糟糟的,不像是户人家,倒像是一片荒野地。

    院子正中有一方矮桌,桌面上也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无名植物,看样子是刚刚采摘下来的。老人正坐在桌前,眉关紧锁,他的视线盯着桌上的植物,竟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。

    “王师傅。”我直接凑到对面招呼对方。老人这才醒悟,抬头愣了一下道:“是你?”

    我反问道:“您这儿想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哦,没什么,研究几服草药。”老人尴尬一笑,透出些自嘲和无奈的感觉。

    草药?难道这满院子种的都是药材?难怪我认不出来。看来这王师傅对医药还有些研究啊。

    我在桌旁坐下,先家长里短地闲扯了一阵。原来老人配偶早逝,此后没有再娶,所以多年来便是孑然一人。一番感喟后,我话锋一转问道:“听说您的师父当年名气很大,不如给我讲讲他的故事?”

    老人眼睛一眯,打量我几下道:“你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吧?”

    对方既然看破了,我便坦然点头:“我在地方志上看到了有关‘河豚王’的记载,不过那件事有些奇怪……所以我想请教请教王师傅,其中是否另有隐情?”

    老人沉默了一会儿,问我:“地方志上是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“记载里说,扬州徐老倌擅烹河豚,数十年从未失手。1947年春,扬州大户王从禀在家中宴客,专门请来徐老倌烹制河豚。徐老倌将河豚洗净烧好,并按行规先尝了一大口。半小时过后,王从禀见徐老倌安然无恙,这才招呼宾客们品尝河豚。可是又过了一刻钟之后,情况突变,徐老倌脸色苍白,继而四肢瘫痪,言语不清,而这正是河豚中毒的典型征兆。王从禀等人大惊,连忙服用催吐和催泻的药物。但为时已晚,河豚剧毒很快发作,继徐老倌之后,满桌主宾全都毙命,无一幸免。”

    老人随意向我一瞥,问:“哪里不对了?”

    “有两处疑点:第一,徐老倌成名多年,对河豚的烹制方法早已驾轻就熟,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失手呢?第二,河豚烧好后由厨师先尝,半小时之后别人再吃,这个行规已流传千年,其中可是大有道理的。正常来说,烧制好的河豚如果没有清理干净,残留的毒素又足够致命的话,那半小时之内在厨师身上就会出现中毒的反应,此时厨师已不能生还,但赴宴的宾客却能得到警报,不会再食用中毒。如果半小时内厨师没有反应,则说明鱼肉无毒或毒性轻微,宾客们可以放心食用,万一还有变故,后食之人只要尽快催吐催泻,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。王师傅,我这番话说得不错吧?”

    老人点头道:“没错。你在这方面也算是个内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这事就奇怪了。从那场河豚宴造成的惨烈后果来看,残留在鱼肉内的毒素可是非同小可。然而这么毒的鱼肉,徐老倌却坚持了足足四十五分钟才出现毒发的症状——这事不值得深究一番吗?”

    老人看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,说:“你倒是个挺能琢磨的人。”

    我也笑了。对方既然说这话,说明我的分析不太离谱。我便更进一步说道:“我觉得这次中毒并不是意外,而是徐老倌有意设计的!”

    老人目光一凛:“这话可不能乱说!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乱说,我有根据的——我想徐老倌一定是有意隐藏了早期的中毒症状,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,这才暴露。他就是要让王从禀等人放心吃鱼,从而达到将众人毒杀的目的!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:他明明中毒了却不说,只为和王从禀等人同归于尽?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老人顿了顿,继续问道:“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    “四个字:舍生取义。王从禀曾是扬州城内臭名昭著的大汉奸,那天来赴宴的客人自然也没一个好东西。徐老倌舍了自己的一条命,就是要让这帮汉奸走狗得到应有的惩罚!王师傅,我的猜测到底对不对?”

    老人“嘿”地一笑,终于正面回应道:“既可以说对,也可以说不对。”

    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无法让我满意,我立刻追问:“那哪些对,哪些不对?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话最正确的一点,就是关于我师父的手艺。以他的能耐,怎么可能失手呢?所以,这件事的背后必然有故事。”

    看我眼巴巴地看着他,老人忽又问了句:“这故事你真的想听?”

    我毫不犹豫地点头。

    老人眯起眼睛,思绪悠悠飘转,将那数十年前的往事展现在我面前。

    “那是1947年的事了。那会儿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,和另一个师兄一块儿跟在师父后面学徒。我师父号称‘河豚王’,料理河豚的手艺当世无人可比。所以,王从禀在家中宴客时,特意把我师父请过去烹制河豚。

    “这王从禀的来历你也知道了。小鬼子占领扬州的时候,他可是卖国求荣,坏事做了一堆。抗战胜利后本该秋后算账吧?可这家伙是个‘人精’,他抢着向国民政府献媚投降,又拿出金条来上下打点,摇身一变,竟成了曲线救国的功臣。看着大汉奸春风得意,扬州城的老百姓哪个不恨得牙痒痒,但人家权大势大,又有什么办法?

    “我师父接到王从禀的邀请后,实在推托不过,只好答应下来。随后他便把自己关在厨房里,一个人待了整整一宿。第二天早上,他把我和师兄叫到屋里,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。

    “别看我当时年纪小,也早就看出这趟活儿不太好做。果然,师父对我们说:这次去王府做河豚,我恐怕会发挥不好,万一出了什么差错,师父这条命可就交在你们两个手上了。

    “我们明白:所谓‘差错’就是河豚里的毒素没有去尽,而师父是必须吃第一口的,到时候肯定也是第一个中毒。我师兄当时便积极表态,他说师父您放心,我们俩一定把解毒水备好,万一出了意外,立刻就给您灌下去!

    “师父听了这话却连连苦笑,他说:‘河豚之毒根本无药可解。所谓解毒水只是催吐催泻的药物。如果我已经毒发,喝这些水还有什么用?那水是给客人们准备的,他们比我晚吃半小时,毒性尚未入体,大吐大泻一番后,或许还能捡回条小命。’

    “我和师兄可有些傻了,既然这样,那我们该怎么做呢?好在师父还有下文,他又说:‘万一我真的中毒了,只有一个秘方可以起死回生。’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老人停了下来,似乎要歇一口气。而我的好奇心已被严重勾起,急切问道:“什么?这世界上还有能解河豚毒素的秘方?”

    老人冲我淡淡一笑,道:“我师父说了,必须火速将中毒者拉到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上,以刚刚入江的河水灌服,如果能灌得这人呛水呕吐,那他就有救了。”

    我将信将疑:“这听起来和催吐的方法也差不多啊。干吗这么麻烦,非得跑到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上?”

    “师父说关键就在这个水质上。江河交汇之处,阴阳调和,此水才有解毒的奇效。而且这水一定要新鲜,提前打好带走是没用的,必须在入江口上现用现取。”我听得有些发晕,只能接连问:“徐老倌中毒之后,你们真按这个秘方去做了吗?有效吗?”

    老人点头道:“那天师父毒发得特别猛烈,很快就四肢瘫痪,不能说话了。我和师兄都吓哭了,但我们还没忘记师父的吩咐,连忙把师父抬到门外,叫了辆黄包车,火急火燎地就往江边赶去。”略一停顿之后,老人又道,“不过跑到半路的时候,我却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师父当时已经人事不知,可他的嘴角却往上挑着,好像在微笑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在笑?”我难以理解地摇着头,这事颇为怪异。

    老人继续说道:“我跟师兄说了,师兄立马就甩了我一个耳光,呵斥道:‘师父都快不行了,你还胡说八道!’我再细看时,师父脸上的笑容又不见了。于是我不敢再多说什么,只跟着黄包车一路狂奔,也不知跑了多久,终于来到了运河的入江口。我和师兄把师父抬下黄包车,取了河水往师父肚子里灌。没灌几下,我看到师父又笑了起来,我连忙转头看看师兄。师兄正诧然盯着师父的脸庞,很显然,他也看到了师父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难道师父真的有救?我们俩又惊又喜,更加卖力地往师父嘴里灌河水。这次可能直接灌进了师父的气管,师父剧烈地咳了几声,然后他便‘腾’的一下,直挺挺地坐了起来,开口骂道:‘别灌了!再灌我就被你们灌死了!’

    “我们俩大喜道:‘师父,您醒了!’谁知师父却说:‘醒个屁,我根本就没中毒。’”

    没中毒?故事说到这里真是峰回路转。我先是一愣,转念又问:“难道他是装的?”

    老人点点头说:“就是装的,那河豚肉里根本就没有毒。”

    既然河豚无毒,另一个问题便接踵而至:“那王从禀是怎么死的?”

    老人提示般地反问:“你想想啊,有什么东西王从禀他们吃了,而我师父却没有碰过?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”我略加思忖,忽然间豁然开朗,“是那解毒水!”

    老人赞道:“你脑子转得还真快!不错,正是那解毒水里被下了河豚毒素。我师父佯装中毒后,王从禀等人个个惊慌失措。他们争先恐后地喝光了我师父事先配好的解毒水,所以才会中毒身亡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!这一切都是徐老倌的安排。他毒死了一帮汉奸走狗,同时自己还能全身而退,毫发无损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所谓的河水解毒秘方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假的,目的是为了骗住我和师兄。”老人笑了笑,“因为我们俩年纪还小,师父就没有把真实计划事先透露给我们。当他假装中毒之后,我们俩真情流露,又悲又急,直掉眼泪。王从禀等人见状丝毫不起疑心,于是大家都抢着去喝解毒水。我们俩则按照师父的吩咐,一刻不停地赶到了运河的入江口。师父早已在那里安排好一艘乌篷船,我们三人上了船,一路沿江而下,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了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!”我忍不住击节鼓掌,“真是妙计。精彩,太精彩了!”

    老人笑而不语,思绪仍沉浸于六十年前的峥嵘往事里。

    我又不甘地问道:“这么精彩的故事,为什么不讲给世人听呢?”

    “怕遭到报复。”老人回忆着说道,“我们逃离扬州之后,从此在南京、上海一带隐姓埋名。我们还放出风声,说‘河豚王’在扬州失了手,已经中毒毙命。这个风声渐渐传开,最终就成了地方志里的记载。”

    我还是有一点不理解:“解放后呢?那时地方上的恶势力都被清扫殆尽,你师父还不敢出头露面吗?”

    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老人心底的某个隐秘,他沉默良久之后,才嘶哑着声音说道:“不是不敢露面,而是那时我师父,他……他已经真的被河豚毒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这又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,我讶然张大了嘴,“可您刚刚还说过,徐老倌技艺精绝,根本不可能失手的啊!”

    老人抬头对着天空一声轻叹,道:“那不算是失手,那是……天意。”

    “天意?”我愈发糊涂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”

    老人没有回答,他只是长时间地看着我。他的神色凝重,似乎在斟酌着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。末了,他像是做出了决定,突然冲我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我以为老人要说些什么,没想到他说的却是:“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再细聊吧。”俨然已下了逐客令。

    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爽,老人微微一笑,转了个话题问我:“你不是想成为一个美食家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可我不明白这事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“三天之后你再来吧。”老人认真地说道,“我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美食。”

    我立刻兴奋起来,猜测道:“是河豚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河豚。”老人幽幽地说道。片刻后,他的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奇怪的笑容,然后说了句我无法理解的话。

    他说:“到那时候,你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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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三天之后,我一早便来到了小巷深处,赴王师傅之约。

    王师傅首先要带我去寻找新鲜的河豚。我把老人请上自己的小汽车,然后一路开向城南郊外。半个多小时后,我们来到了瓜洲古镇。古镇位于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口上,素以盛产江鲜而闻名,曾是长江三鲜(河豚、鲥鱼、刀鱼)的主产地之一。近年来野生的长江三鲜已极难寻觅,不过古镇上河网密布,不少人便借地利搞起了鱼塘养殖,现在市面上的长江三鲜多半就是出自于这些鱼塘。

    当下正是主打河豚的季节,我看到不少鱼塘都竖起硕大的招牌:“精选饲料,无毒河豚。”河豚自身并不产毒,但它们在吞食藻类后,会将食物中的生物毒素积累在自己体内。如果养殖时严格控制饲料,让河豚无法接触到天然藻类,那培育出来的河豚自然就是无毒的。这也正是河豚能够重返大众餐桌的关键所在。

    我估计王师傅在镇上一定有定点的河豚鱼塘。果不出我所料,老人指挥我在一条小河边停了车,然后又步行往河道深处走去。拐过一个弯后,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池塘。塘边坐着一个黑瘦黑瘦的中年汉子。

    老人冲那汉子喊了一声:“小五!”他虽然年岁已高,中气却还充足。被唤的汉子恭恭敬敬地迎上来道:“王老爷子,您怎么跑这儿来了?想吃鱼打个电话,我直接送过去啊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今天这鱼我得亲自过过眼。”

    汉子“哦”了一声,招呼道:“你们先到棚子里等着,我这就捞鱼去。”

    二十分钟之后,汉子从船舱中端来一个大木盆,唤道:“老爷子,您看看有合适的没?”

    王师傅走出竹棚,往那木盆内一打眼,先赞了句“不错”。随后又蹲下身来细看。我也凑上前看个热闹。只见木盆内盛满了河水,十来条鱼儿正在其间游得生龙活虎。这些鱼头大尾巴小,身体憨圆憨圆的,正是令人垂涎的河豚。

    片刻后,老人伸手指了两下,说:“就要这一对。”

    “您真是好眼力。”汉子讨好道,“这两条至少都是二十斑往上了。”

    我只知道吃鱼,对挑鱼可就不懂了。汉子既说了什么“二十斑”,我也注意到所有河豚背上都有一条条黑色的斑纹,而老人点的恰是斑纹数目最多的那两条。

    我虚心请教:“这些斑纹有什么讲究吗?”

    “这你都不懂?”汉子解释道,“斑纹越多,颜色越黑,这鱼的毒性就越大。”

    “这鱼有毒?”这次轮到我诧异了,“你们不都是人工饲料,无毒喂养吗?”

    “没毒的只能骗骗那些不懂河豚的人,我这里怎么会有那样的鱼呢?”汉子瞪视着我,气恼我侮辱了他的职业道德,“我这塘子里流进流出的都是天然的江水河水,从来不会添加任何人工饲料。这些鱼虽然长得慢,个头也不算很大,但毒素都是有保证的。这盆里的鱼你随便挑一条拿回家烧去,别说吃肉了,只要喝上口汤,都叫你跑不了这条小命!”

    王师傅对那汉子摆摆手:“你别吓唬他,他是吃惯了大饭店的人,都不知道真正的河豚应该是什么味儿。”然后老人又看着我说道,“不过真正的鸡肉你总吃过的吧?就是以前那种散养的,在地上吃虫子的草鸡。那种人工喂养的、长得又快又肥的肉鸡味道能比吗?”

    老人这么一说,我立马就明白了:“原来这河豚也得吃野生的!”

    “毒素越多,味道就越好!”老人说完又冷笑一声,“无毒河豚?嘿嘿,天下第一鲜的美味哪是那么容易就享受的!”

    老人这话让我顿感惭愧,开车往回走的时候,我总有种要把油门踩到底的冲动——那传说中的绝顶美味已经彻底勾起了我的馋虫。

    终于回到了王师傅的住所。老人吩咐我在院子里把桌椅支好,自己则提着两条鱼儿进了灶房。我坐在桌边等了没几分钟,老人便托着两个瓷盘过来了。一个盘子里满满地铺了一层,全都是白亮透明的河豚鱼片,另一个盘子里装着鱼皮内脏等杂物,分不同部位排列得整整齐齐,叫人看了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我知道这是食用野生河豚的规矩。民间有语“拼死吃河豚,不如拼洗吃河豚”,说的是要想吃河豚又不中毒,最重要的就是一个“洗”字。因为河豚的鱼肉是无毒的,毒素都集中在其血液、内脏、皮肤等杂碎之处。所以,只要把河豚的内脏、皮肤一一摘除,血液彻底清洗干净,剩下的河豚肉便可安然享用。

    洁净无毒的河豚鱼片色泽洁白,呈半透明状,有经验的食客可通过肉眼分辨。同时河豚的料理者还须将摘除的各种杂碎分类摆好,端到客人面前以供查验。其中就算少了一个小小的眼珠,这份河豚也都没人敢吃了。

    我往两个盘子里略略扫了一眼,笑道:“王师傅,我对您的料理绝对放心。就请您赶紧一展厨艺吧。”

    老人却没有答话,返身又往灶房走去。随后他来回数趟,又依次拿出了两个小炭炉,两只小砂锅,最后又双手端出一只大砂锅。那大砂锅在桌边地面上,虽然盖着锅盖,却挡不住热气和香味氤氲而出。

    这锅里肯定就是烹制河豚的配料了。看对方这架势,难道要当着我的面,就在这院中施展身手?我正猜测间,却听王师傅说了声:“碗筷还请你去灶房自取。”

    老人手里端着副碗筷,却没有我的份儿。这也是民间食用河豚的土规矩:客人自取碗筷,即表示明知河豚的剧毒,仍自愿食用,若出了意外也和主家无关。

    我去灶房取了碗筷出来。眼见一切就绪,老人便举筷夹起一片鱼肉,说道:“按照行规,厨师先尝。”

    我眼看着老人将鱼肉送入口中,愣道:“啊?就这么生吃吗?”

    老人闭上眼睛嚼了片刻,脸上现出陶醉享受的神情,等这一口鱼肉吞入肚中,他才又开口说道:“新鲜的河豚鱼片,就要这样生吃才最美妙!”

    我平生还从未尝试过生吃河豚鱼片,看着老人那副沉醉的样子,我早已按捺不住,举起筷子也想大快朵颐。老人却将我拦住,说:“不行,你得等半小时之后才能品尝。”

    这是人人皆知的行规。可此时的境况叫我如何等待,我抗议道:“半小时之后河豚肉已不新鲜,我尝到的美味不得大打折扣吗?”

    老人目光一凛,正色道:“时间不到,你就不怕中毒?”

    我想也不想便道:“为了美味,顾不了那么多了!”

    我这话一出,老人便大笑起来:“好,好!真有‘拼死吃河豚’的气势,我果然没选错人。”言罢他把身体往后一撤,摆出了“请便”的架势。

    我立刻夹起一片洁白晶莹的鱼肉送入口中。牙齿轻轻一咬,鱼肉中的汁液便在口腔中弥散开来,如春雨般滋润着我干渴的喉咙。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甜滋味,我觉得自己的咀嚼肌已不受控制,它们被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牵引着,不停地运动,直要将口中的那片鱼肉彻底碾碎,奉献给每一个狂欢的味蕾。

    老人在一旁笑眯眯地问我:“怎么样啊?”

    我沉默着,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,既快乐又惆怅。良久之后,我才轻叹一声道:“唉,这才是人间真味啊,我这前半辈子算是白活了!”我急切地夹起第二片鱼肉,又美美地享受了一番。

    六七片鱼肉下肚了,我这才觉得腹中的馋虫略有退却。而老人自吃了最初的那片鱼肉之后,便一直没动筷子。我说:“王师傅,您也多吃点啊。这么难得的东西,可别让我一个人糟蹋了。”

    谁知老人竟是淡淡地一撇嘴,道:“不就是些河豚鱼片吗?有什么难得的,就算是扔掉也不可惜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觉得此刻的他简直不可理喻,“这样的美味怎么能扔掉?”

    “美味?”老人摇着头,“你以为这些就是真正的美味了?”他抓起盛鱼片的那个瓷盘,顺手便往地上一摔。我一声惊呼,想要阻止已来不及。盘子碎了,大半盘鱼片也随之滚落尘土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我愕然瞪大了眼睛。还没来得及转过神来,老人又把另一个瓷盘端到了我面前。

    “看看吧——”他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道,“这一盘才是天下至鲜,真正绝顶的美味!”

    我惊诧无语!这一盘是什么?正是从河豚身上清理下来的各种有毒的部位!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大厨也会避之唯恐不及,此刻怎却成了王师傅所言的绝顶美味?

    “你还不明白吗?河豚越毒,滋味就越美。同理推之,在一条河豚身上,毒性最大的部位也就是最美味的部位。这鱼肉无毒,吃起来也就最无味。现在这盘子里的每一样东西,滋味都在先前那盘鱼肉之上!”老人看我的眼神开始闪动着异样的光芒,细细分辨,竟满是诱惑之意。

    “这些东西再美味又能如何?它们都是有毒的,吃了会死人的!”

    老人意味深长地一笑,道:“确实有毒,但未必吃了就要死人。”

    我惊喜道:“难道您有独门秘法,可以破解这里面的毒素?”

    老人没有直接回答。他把两只小小的炭炉取过来,一人一只放在面前,然后又把两只小砂锅分别搁在炭炉上。炭炉里早备好了炽热的木炭,老人将炉门稍稍拨开,那木炭受了氧气,立刻红彤彤地烧起来。

    这一番准备妥当之后,老人打开了地上那只大砂锅的锅盖。一团热气裹着香味喷腾而出,热气略散之后,却见砂锅内盛着满满一锅浓汤。那汤汁呈乳白色,虽浓却纯净,绝无半分杂质。

    老人用汤勺将大砂锅里的汤汁舀出,分装在两个小砂锅内。那小砂锅已被木炭烘得透热,汤汁下进去没一会儿便开始汩汩沸腾。他把手一拍道:“怎么样,敢不敢和我一块品尝这盘真正的美味?”

    我心底早已奇痒难耐,但恐怖的河豚毒素却又令人畏惧。所以,我一边咽着口水,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王师傅,您这汤里是不是得有点说法?”

    “当然有说法,这是我钻研了大半辈子,以三十七种草药和香料混合煨制得到的汤汁。用这锅汤涮食河豚,不仅能将河豚的美味渲染到极致,更能缓解河豚毒素,保证食用者的安全。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!我用力一拍桌面说:“那就妥了,这盘美味我一定得尝尝。”便将筷子往盘中一块淡黄色的河豚组织探去。老人连忙用手中的筷子一挡,笑着说:“你还真是性急——可不是这么个吃法,得按顺序来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我收回筷子问道,“按什么顺序?”

    “从毒性最小的开始来,慢慢深入。既是保证安全,更是为了让美味层层叠进,享受到最大的口腹之趣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附和:“有道理。”随即又彷徨不知该如何下箸。老人看出我的窘迫,指点说:“先吃鱼皮,这是毒性最弱的部位。”

    我依言夹起一块鱼皮投入汤锅内,老人又提醒说:“河豚鱼皮厚实坚韧,得多煮一会儿。”我便放下筷子耐心等待。那锅沸了三四分钟之后,老人道:“这会儿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我将那鱼皮从锅中夹出。河豚鱼皮的外表面上长满了小刺,所以食用时需要用内层厚实的肉皮将小刺包裹起来,这样才不会扎嘴。我以前常去饭店吃无毒的河豚,对这个诀窍早就谙熟于心。

    与细嫩的鱼肉不同,河豚鱼皮主要是由胶质成分构成。经过沸水的烫煮,这些胶质已经透烂,只轻轻一咬便在口腔中彻底化开。而一股浓浓的鲜香就此粘在了舌尖上,久久不散。

    鉴于柔腻的口感和胶原蛋白特有的浓郁鲜香,这鱼皮的美味确实比鱼肉更胜一筹。就在我全心全意享受之时,又听老人说道:“这鱼皮吃上两口就行了。接下来的好东西多着呢。”

    我恋恋不舍地将鱼皮咽进肚子里,问道:“接下来该吃哪个?”

    “河豚号称‘鱼中西施’,接下来要吃的就是这道西施乳!”老人一边说,一边将一团乳白色的物件送入我面前的餐碟。我认得这东西是河豚的肾,也就是雄性河豚的精巢。据说其味鲜美异常,在春秋战国时期被吴王赐美名——“西施乳”。现在老人既将美味送入我的碟中,我又何须客气?于是我便将这块“西施乳”下入砂锅。片刻后,鱼肾从沸汤中浮起,表面光滑膨胀,当是已熟透了。

    我用筷子夹住“西施乳”,先在唇边轻吹两下,随即送入口中。那鱼肾柔滑至极,唇舌间含住的就像是一团丝绸。我更无须用牙去咬,只上下颌微微一合,“丝绸”便在口中裂开,浓郁的鲜香瞬间炸得满嘴都是。那滑腻鲜美的滋味刺激着我的味蕾,让我的唇舌禁不住要舞蹈起来。

    直到这番美妙散尽之后,我才腾出嘴来由衷地赞叹:“‘西施乳’,名不虚传!古人竟能想出如此风流的名字,嘿嘿,此物洁白如玉,丰腴鲜美,这个名字起得可真是惟妙惟肖!”

    老人也道:“这‘西施乳’算是河豚体内真正美味的部位之一。而且它的妙处是毒性不大,只要煮熟煮透,寻常人亦可一饱口福——”说到这里,他突然停了下来,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,顿了一下才道,“世事难料啊,谁能想到呢?我的恩师竟是因这‘西施乳’而死。”

    我忆起三天前未尽的话题。我们原本约好今天要揭开徐老倌死亡的真相,只是我一度贪恋口腹之欲,竟把这茬儿忘了个干干净净。现在老人既然提起,我便顺势追问。

    老人幽幽地说道:“你也吃了这么多东西了,正好歇一歇,先听我再讲一段故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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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到了1949年的时候,解放军打到长江北岸,一举攻克了扬州城。我们当时还在南京,但听说王从禀的残余势力已在共产党的镇压下土崩瓦解,而且共产党已在筹备渡江战役,全国解放指日可待。

    “这下我们可高兴坏了。为了庆祝这桩大喜事,我师父特意弄来一条河豚,准备师徒三人好好地美餐一顿。

    “这条河豚由我师父亲自打理,他在剖杀河豚的时候有了意外的惊喜,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:‘看,好大的一块西施乳!’

    “我和师兄闻声上前,果然看到了一块硕大的‘西施乳’。那块‘西施乳’表面洁白无瑕,个头比我以往见过的足足大了一半。当时我们都觉得稀奇,暗想:难道老天爷真的要眷顾我们了,竟赏赐这么大一块‘西施乳’给我们享用!

    “师父高兴得很,打理起河豚也格外用心。因为这块‘西施乳’个头太大,他特意延长了烧制的时间,这样便保证整块‘西施乳’都被煮透,不致吃出什么问题来。

    “河豚烧好之后,师父自然是要先吃的。而他当时尝的正是那块‘西施乳’。一般的‘西施乳’一口就能吞下了,但那块‘西施乳’实在太大,师父只能咬去一半,在口中慢慢地咀嚼品尝。”

    老人说到此处突然沉默起来,片刻后,他才用嘶哑的嗓音继续说道:“随即……随即情况便发生了……那幅场景至今仍在我的眼前。我记得师父的每一个动作、每一个表情以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。”

    我深深地感受到:在对方的回忆中,潜伏着某种既神秘又可怕的力量!这力量压迫着我,让我不敢多言。我只有静静等待聆听。

    老人深吸了一口气,开始详细描述:“当我师父第一口嚼下去的时候,他的眼睛立刻就瞪得溜圆,身体则往椅背上一靠,僵直僵直的,好像过电了一样。然后有三四秒钟的时间,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,眼睛也不眨。我和师兄被吓到了,还以为师父突发什么怪病,连忙上前呼唤。师父这才回过神来,他的嘴里含着那半块‘西施乳’,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:‘这……这!’”

    我咧了咧嘴,插话道:“这只能算是一个字吧?”

    老人瞪了我一眼,坚定地强调说:“是两个字。他当时说了两遍,但绝不是简单的重复,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。说第一个字的时候,他的声音高亢,像是充满了惊喜;到了第二字的时候,他的声音却又低沉颤抖,显出无比恐惧。”

    我讶然道: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变化?”

    老人没有回答,只管继续往下讲述:“他说完这两个字之后,又开始咀嚼。他每一下都嚼得很慢,动作艰难而又沉重。他的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,眼神中则透出既迷恋又绝望的光彩,就像,就像……”老人皱眉斟酌了一会儿,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比喻,“就像是童男子第一次看到了全身赤裸的美女,可这个美女手中却握着一把锋利的尖刀,那利刃已经抵上你的咽喉,随时便能送了你的性命!”

    我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,猜测道:“难道那块‘西施乳’里有毒?而且你师父已经知道其中有毒,却还在继续咀嚼品尝?”

    老人目光一闪,答道:“不错!”

    “这是为什么啊?知道有毒,那赶紧吐出来呀!”

    老人苦笑道:“因为那女子实在太美太美,就算知道她会杀了你,你还是不舍得离开!”

    “您的意思是,那块‘西施乳’实在太美味了,所以你师父明知道有毒,却还是忍不住要吃?”

    老人点点头,随即又反问:“现在你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情绪变化了吧?”

    “说第一个‘这’是因为他品尝到了绝顶的美味,而说第二个‘这’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中了剧毒?”说到这里,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,“这毒来得也太快了吧?只嚼了一口就有所察觉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就是这么快——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毒素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后来呢?”

    “我师父就这样一直嚼一直嚼,足足嚼了好几分钟。其间我和师兄发觉不太对劲,好几次在旁边呼唤,可师父却充耳不闻。直到最后他把那块‘西施乳’咽进肚子里了,这才抬起眼皮,但他的目光直溜溜的,竟好像看不到我们。我们又在一旁呼喊,他也仍然听不见。这时我们才意识到:原来师父已经聋了、瞎了!”

    我倒抽了一口冷气。河豚的毒是一种生物麻痹毒素,毒到深处时便会感官消失,四肢瘫痪。徐老倌这副样子,赫然已是临死前的征兆!

    老人继续讲述:“我和师兄知道师父中毒,难免惊慌失措。师兄急匆匆地要去找解毒水,而我却突然有了新的发现,忙把师兄叫住说:‘等等,你看看师父,他是不是又在骗我们呢?’”

    “骗你们?你怎么会这么想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又看到师父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,那笑容如此安详和满足,完全不像是中毒濒死前的表现。想到师父两年前那次诈死的经历,叫我怎能不怀疑呢?我师兄也觉得有些奇怪,他干脆走上前,伸出手指探了探师父的鼻息。这一探,师兄扑通就跪下了,号啕大哭道:‘师父死了!’我大惊失色,壮起胆子推了师父一把,师父从椅子上倒下来,身子僵直僵直的,果然已经死透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这么死了?”没想到这徐老倌临死前连一句遗言也没有,却留下一个令人费解的笑容。这笑容又代表着什么呢?

    老人见我困惑,忽然问我:“你知不知道河豚身上最毒的是什么部位?”

    “应该是雌豚的卵巢吧?”

    老人点头道:“雌豚的卵巢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鱼子——这是河豚身上最剧毒的部位。除了卵巢之外,野生河豚的其他部位都有人品尝过并留下相关记述。唯独对于卵巢,却从未有人描述过它的滋味,你可知道为什么?”

    我很容易便想到了——那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因为吃过的人全都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从来没有人能活着描述河豚卵巢的美味。然而河豚卵巢却仍然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——西施笑。”

    “西施笑?”我喃喃念叨着,暗自咀嚼回味。这的确是个美丽的、充满了优雅意境的名字,可这个名字为何会与那致命的毒物联系在一起?

    老人给出了回答:“因为凡是误食河豚卵巢的人,在死前都会露出最美丽的笑容。那笑容传达出一种极为愉快的情绪。嘿嘿,没有亲眼见过的人,是永远也不会懂的。”

    听老人说到这里,我心中蓦然一动,忙问:“难道徐老倌就是死于河豚卵巢之毒?”

    老人点头默认。我却觉得满头雾水:“可这事不对啊,他吃的明明是‘西施乳’?”

    老人仰天长叹一声:“这就是造化弄人!后来我和师兄查看了剩下的那半块‘西施乳’,这才发现在精巢的内部,居然还嵌套着一块河豚鱼子!原来这条河豚竟是天生的生殖畸形,是一条雌雄同体鱼。”

    “精巢里面还套着卵巢?”我恍然大悟,“难怪那精巢会比一般河豚的要大!”

    “这种怪鱼出现的概率小之又小,没想到就被我师父撞上了。你说这是不是天意?他杀了一辈子河豚,注定要死于河豚之毒;他吃了一辈子河豚,最终也一定要尝一尝这人世间的绝顶美味——‘西施笑’!”

    老人将这番往事说完,小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。我们都默不作声,双双陷于感怀和追忆之思。最终还是老人打破了静默:“好啦,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,继续享用美食吧!”他一边说一边夹起盘中一块灰褐色的河豚组织,问道,“这个东西你该认识吧?”

    我点头道:“这是河豚的肝脏,也是剧毒之物,曾被吴王赐名‘西施肝’。要想食用‘西施肝’,必须以极高温的油反复煎炸,方可去除毒素,保证食客的安全。”

    老人不屑地一撇嘴说:“反复煎炸?毒素是除了,‘西施肝’的鲜嫩滋味却消失得干干净净!在我这里可绝对不能是这个吃法。”

    “那该怎么吃?请王师傅指点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用这锅汤来涮,而且涮的时候讲究四个字:七上八下!”

    “七上八下?”

    “对,下锅涮煮之后,第七秒就要夹上来,第八秒就要下入你的腹中。这就叫七上八下——”老人看着我一笑,“嘿嘿,正和你品尝时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样!”

    七秒钟出锅?这确实有点太快了吧?这锅里的草药再好,这么短的时间里能不能发挥效用啊?当我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,心里果然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?还敢不敢吃?”老人把“西施肝”悬在我的砂锅上方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美食当前,我怎能做怯懦逃兵?我抓起面前的筷子,大声喊了句:“敢!”

    老人手指一拨,将那块“西施肝”扔进了沸腾的汤锅中。我则在心中暗暗数到七秒,立刻便将“西施肝”从汤中捞起,第一时间送入了口中。

    一种至鲜、至嫩、至柔、至美的滋味在我的唇舌间炸开,仿佛是含住了爱人最娇嫩的肌肤。我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确切感受,我只能说我全身的毛孔都长出了味蕾,所有的感官都已沉浸在最精彩的美食体验中。

    这一口“西施肝”下肚,我半晌都没回过魂来。最后还是老人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世界。

    “这一块‘西施肝’已是人间难得的美味。你能有此口福,也算是不虚此行了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想起老人自最初吃了一片河豚鱼肉之后,便再没吃过别的东西。我有些不好意思了:“王师傅,您把这些美味都让给了我,自己怎么不吃呢?”

    “我吃啊,而且我把最好的留给了自己。”老人看着我,嘴角一丝浅笑,若有若无。然后他伸筷子在自己面前的砂锅里一捞,从沸腾的汤汁中夹出了一块东西。那东西大约一指长,七分宽,外表裹着一层淡黄色的囊衣,看起来既光滑又柔软,不用尝也知道定然口感一流!

    那正是我一开始最先想要夹取的河豚组织,当时被老人用筷子挡住了,不知何时已被他放入了砂锅。这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,但既然老人说了这是“最好的”,我心中自有了三分眉目:

    “难道这个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错,这就是雌豚的卵巢,传说中的‘西施笑’!”老人说罢便将它送到嘴边,一口咬去了一半。然后他开始慢慢地咀嚼,神色专注至极。

    我无法想象老人到底感受到了怎样的美味,我只看到他脸上的皱纹正一点一点地化开,他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,精神也越来越旺盛。在短短的一瞬间,他整个人都变得光彩夺目,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一般。

    我相信:如果天堂真的存在的话,那老人此刻便享受着沉浸于天堂的美妙感觉。

    这感觉直到老人将口中的半块“西施笑”咽入腹中之后才慢慢消散。然后他看了看筷子上剩下的半块“西施笑”,又抬头看了看我。

    我的目光也盯在那半块“西施笑”上。只见“西施笑”外面的囊衣已被咬破,露出里面一粒粒金灿灿的鱼子,我的眼睛越睁越大,最后居然很没出息地干吞下一大口唾沫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非常想吃这半块‘西施笑’。”老人意味深长地笑着,他把那半块“西施笑”暂时放在餐碟上,随即又话锋一转,说道,“但你现在还不能吃,因为它不是属于人间的美味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那是天堂里的美味,人间绝难寻觅!”我亢奋地嘟囔着,话语中充满了妒意。

    “天堂?”老人却连连摇头,“不,你理解错了。”

    我“嗯”了一声,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“这绝顶的美味不属于人间,也不属于天堂,它属于地狱。”老人直视着我的眼睛,话语中忽然透出阴森森的意味来。

    “地狱?”我无法理解,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老人深深地叹息一声,明言道:“因为我配制的草药汤尚不能解‘西施笑’之毒,所以,这块美味的‘西施笑’仍然是致命的毒物!”

    这句话如霹雳般轰在我的头顶,让我目瞪口呆。我足足愣了有半分钟,这才恍惚问道:“既然致命,您……您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已经无法抵挡它的诱惑。六十年前,我亲眼看到师父死于‘西施笑’之毒,师父临死前的笑容成了我一生的梦魇。从此我食不甘味,夜不能寐,必须要亲口尝到‘西施笑’的滋味才能解脱。我尝遍百草,配尽千方,誓要破解河豚之毒,最后我终于熬出了这锅草药汤。可惜啊!这汤已经能解‘西施肝’,却还是解不了‘西施笑’!我实在无计可施,为了完成夙愿,只有舍命一搏了。”老人这番话似乎早就压抑在心中,此刻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,一股脑儿全都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原来是这样的情怀!但我仍然难以理解:“您……您为什么不再继续尝试?我相信终有一天这‘西施笑’之毒也能被您化解!”

    “来不及了。”老人摇头一叹,随后又问我,“那天我们在满江红相会,我尝了你吃的秧草炖河豚,你还记得吧?”

    “记得,当时您的反应便有些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满江红有两个厨子都会做这道秧草炖河豚,我以前只要吃上一口,就能品出是哪个小子做的。可那天,我突然发现自己分辨不出了,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老人看着我,又悲哀地自问自答,“这意味着我老了,我的味觉已经开始退化。所以我已经不能再等待!”

    我终于彻底恍然了。老人想要品尝到天下独尊的美味,必须要具备良好的味觉功能。一旦味觉开始退化,他便没了等待的本钱。也许正是从那天开始,他已抱定了“拼死吃河豚”的决心。

    谜底终于被揭开,而我却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很快就会死。”老人却坦然说了出来,“这锅汤能稍稍延长我的生命,但也不会太久。你不必为我难过,这是我的宿命,六十年前就已注定。就像你今天来到这里,便注定了你此后的宿命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的宿命?”我张大嘴看着对面的老人。老人也在看着我,那目光中似乎仍然藏着未尽的秘密,令我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“难道你不想尝到‘西施笑’的滋味吗?它不会成为你今后魂萦梦绕的牵挂吗?你一定会继承我未尽的梦想,将这锅草药继续钻研下去。”老人一边说一边掏出个信封从桌面上推了过来,“这便是三十七味草药的配方,你拿去吧。另外,我已写好遗书,这几间屋子、这一片药园从此都是你的,你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,好好利用——我相信你最终不会和我一样。”

    我彻底地愣住了,只看着桌上的那个信封,一时却不敢伸手去接。

    “拿去吧,犹豫也没用。”老人自信地说道,“我是不会选错人的。你眷恋美食,又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,根本就无法抗拒这个诱惑。”

    是的,他确实没有选错人。我无奈地苦笑着,终于将那个信封抓在了手中。

    老人长长地嘘了口气,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。然后他又说道:“帮我个忙,把那半块‘西施笑’喂到我嘴里吧——我已经看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我的心蓦然一沉,虽然是预见得到的结局,但这结局真的迫近时,却仍然令人难以接受。

    “快点吧。”老人催促着。大概是毒素已经侵入到他的声带,他的嗓音开始颤抖起来。他的肌肉也在失去力量,于是他把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,姿势就如同六十年前的徐老倌一般。他用最后的力气张开嘴,默默地等待着。

    我勉强控制住泪腺上的冲动,将餐碟中那半块“西施笑”夹起来,送入老人口中。

    老人慢慢地咀嚼着,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。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安详而满足的笑容。我相信他要去的地方一定不是地狱,而是天堂。

    当老人最后的咀嚼停止之时,我终于理解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。

    他说:“到那时候,你再想后悔可就来不及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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