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仲再三拜托之后回家。和尚把日吉和大鹿让到地炉旁,半天一直把嘴闭成“八”字形。
和尚很少在孩子面前显露如此困惑神色。
本村随一的仁王,因淘气让他和祖父住在看坟的小屋,和尚也没怎么训斥过他。
和尚死盯着日吉和大鹿好一会儿,然后吩咐弟子法镜:“让他们两个吃饭吧!”这次他的声音意外的小。“这些异教徒,肚子一饿还不知会干出甚么事呢?我来给他们相相面。”
日吉和大鹿狼吞虎咽地吃着酱汤泡饭,尽量不让和尚看到脸。他们刚一吃完,和尚便对弟子说:“让我看看饭箱。”
日吉早就料到这一点,还比较客气谦让。大鹿狼吞虎咽,一口气便把容量为一升五合的一大箱饭吃得精光,一粒没剩。
惊呆的法镜弟子用杓子把箱底弄得哐哐直响。
“啊!……”和尚只字没提米饭的事:“乱世之中作孽的东西。”
和尚嘟嘟囔囔说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话,然后朝着日吉叹息。
“日吉呀!”
“甚么事?长老。”
“当今这个世道,你以为寺院是个财米富足的世外桃源吗?”
“寺院里也很穷吗?长老。”
“寺院这种地方是随世而变。世上米多,寺院集攒的米自然也多……”
“哦……”
“当今社会,种粮食的人自己都吃不饱。”
“今年并不歉收哇!”
“虽然不歉收,但入不敷出。”
“是盗贼,流民造成的?!”
“嗯,这固然也是原因之一,但并不完全如此。由于战争连续不断,武士的费用也在急剧增加。”
“哎!……”
“和平年代,正常情况下,一万石米大约可以供养二百名武士,而且他们负责镇压盗贼、坏蛋,为民除害。现在武士已增到二百五十人至三百人,最近好像得雇佣四百人到五百人左右。”
“一万石米按五百人计算,平均每人二十石呢!长老,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?”
“混蛋!不完全是吃。其中包括购买武器、养马、妻子儿女的生活、铠甲、服装、弓箭、房屋等,一切费用都从这里出。”
“那绝对不够。”
“不够就再打仗,都想扩大自己的地盘,打完还不满足就再接着打……恶性循环,永无止境。可谓无形的人间地狱。”
“哎!……”
“这种状态长此下去,诸侯、大臣将成为杀人劫财的强盗。不,现在已经在这样干了。因此,人们没有富余的米供养寺院。即使是菩萨之子我也无法救济。”和尚这么一说,日吉无言以对。
到这种地步不好再胡乱搭腔附和。
(这么说大鹿不能留在寺院啦……)
“长老!”
“还有甚么事?”
“怎样才能治理好这个无形的人间地狱呢?”
“怎样治理?……你净提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。你将来当大将以后,逐个歼灭敌人,消灭战争。现在不可能出现智勇双全、勇猛善战的大将。所以我虽然同情大鹿,但不能雇他。当然也不只是因为供米不足。当今社会经常有人来盗窃主佛,本尊金光闪闪,人们以为是纯金而铸。这种东西只是寺院里有。实际上盗贼偷的只不过是一块铜,不值一草包米的价钱。这个世道,人们竟置佛的惩罚而不顾,大行其盗。”
“哎……”日吉耽于冥想。
日吉倔强自信,一旦决定的事总是要坚持到底。今天晚上和尚意外地以理服人,日吉的小脑袋里一直在盘算如何反驳对方。但左思右想没有征服对方的万全之策。
“哎!……”日吉好像又要说甚么。
俗话说弱者也有志气不可轻侮。他虽然弱小但天生有鸿鹄之志,一向不肯甘拜下风。
“如果出现一位在全日本威慑群雄的大将,将万事大吉。”
“不可能出现威震四海的理想的大将。”
“不,会有的。”日吉使劲地摇头。“长老,我……就是我日吉一定能当全日本头号的大将,让大庆、仁王当大臣。所以请您把大鹿留下,他实在可怜,行吗?长老。”
宗忍和尚一听,大发雷霆,厉声喝道:“这个混蛋!”
“您说的这个混蛋指的是我吗?”
“当然。何止是混蛋,你的事就够挠头的啦!我反来覆去地考虑过,你不是能跟竹阿弥和睦相处的孩子。把你留在家里吧,你母亲操心劳神,势必有损健康,把你留在寺院吧,又担心粮食不足,真是绞尽了脑汁,你懂吗?不孝之子。”
“哎……不孝之子?!”
“当然,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,无论是国家还是家庭都一样,作为一家之主不能为家族谋利益,就不算一家之主。你随心所欲,自行其是,渐渐地使竹阿弥和太太之间产生很多困扰。万一太太早逝,你罪责难逃。你不认为这是最大的不幸吗?小混蛋!”和尚劈头盖脸地痛斥日吉。
“不孝之子……”日吉再次重复这句话,不由得感到沮丧。
如果这句话出自他人之口,日吉肯定会蛮不在乎地驳斥的。
老实说,在这个世上日吉最喜欢的人是妈妈,其次就是这个和尚。
然而就是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和尚却说伤害母亲的就是我……
日吉痛苦万分,紧咬嘴唇,目光仍和平常一样炯炯有神,一会儿豆粒大的泪珠从那双圆圆的大眼中滚落在地炉边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