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夜三更时分,武松正要脱衣去睡,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。武松提了一条哨棒,径抢入后堂里来。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:“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!”
武松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,一周遭不见;复翻身却奔出来,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,把武松一交绊翻,走出七八个军汉,叫一声“捉贼”,就地下,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。武松急叫道:“是我!”军汉哪里容他分说。
他又哪里知道,捆的就是你,拿的就是你。
这时,只见堂里灯烛荧煌,张都监坐在厅上,一片声叫道:“拿将来!”
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,武松叫道:“我不是贼,是武松!”
还在梦中。张都监已经等在那儿,并且,等的就是你。
张都监看了大怒,变了面皮,喝骂道:“你这个贼配军,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!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,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!却才教你一处吃酒,同席坐地,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,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?”
前面说到武松,张都监一口一声“大丈夫,男子汉,英雄”,现在,却是一连串的“贼眉贼眼贼心贼肝贼配军”。小人的脸啊,就是六月的天,说变就变。
不过,直到此时,武松还不知道这是对方蓄意的阴谋陷害,他还以为这仅仅是一场误会。小人常常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而武松这样的直性直心的君子,哪里能想到,世上还有这等下流人,还有这等下流手段?
武松大叫道:“相公,非干我事!我来捉贼,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?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,不做这般的事!”张都监喝道:“你这厮休赖!且把他押去他房里,搜看有无赃物!”
众军汉把武松押着,径到他房里,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,上面都是些衣服,下面赫然就是些银酒器皿,约有一二百两赃物。武松见了,目瞪口呆,只叫得屈。
众军汉把箱子抬到出厅前,张都监看了,大骂道:“贼配军!如此无礼!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,如何赖得过!常言道:‘众生好度人难度!’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,倒有这等禽心兽肝!”
妙!妙在这番骂武松的话,正是张都监自己的活写真。
用张都监自己的口骂自己,这是《水浒》作者的高明之处。
武松大叫冤屈,那里肯容他分说。众军汉扛了赃物,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。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,押司孔目,上下都使用了钱。
次日天明,知府坐厅,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,赃物都扛在厅上。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。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。武松却待开口分说,知府喝道:“这厮原是远流配军,如何不做贼!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!既是赃证明白,休听这厮胡说,只顾与我加力打!”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,雨点般打下来。
军汉抓武松时,军汉不容武松分说。
张都监骂武松时,张都监不容武松分说。
知府审案时,知府不容武松分说。
军汉不容武松分说,给武松的是一步一棒的毒打。
张都监不容武松分说,给武松的是一口一声的咒骂。
知府不容武松分说,给武松的是雨点一般的批头竹片。
为什么不容分说?因为,无须分说。
因为你要说的,大家都知道。
大家都知道的事实,还要你说吗?
大家要你说的是:大家要你说的。
为什么对你又是打又是骂?
就是教导你明白这个道理。
就是让你说出大家要你说的。
那么,武松会明白这一点吗?
武松情知不是话头,只得屈招,说“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,因而起意,至夜乘势窃取。”
这就对了。这才是大家要你说的。
这样说,大家才爱听。
什么叫情知不是话头呢?就是武松终于明白了。
当初一百杀威棒兀自不怕,今天却一打即招。不是今日武松不是往日武松,而是往日武松不知自己只是个武松,不是铜浇铁铸之身也。
并且,一百杀威棒,目的不过是杀威,而不是要命。
而且,规定的明明白白:就一百棒。
而今天,是没有定数的,一直打到你明白为止。
你不明白也可以,那就一直打到你死为止。
你是选择明白,还是选择死?
武松还算聪明,武松选择了明白。
知府道:“这厮正是见财起意,不必说了!且取枷来钉了监下!”
还是不必说。从头至尾,这件案子,都不必说。
牢子将过长枷,把武松枷了,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。
杀了两个人,倒不会死,也不必关进死囚牢。
被诬陷偷了一二百两银子的赃物,反倒被关进了死囚牢。
这世界,太幽默。
金圣叹在这句下批道:“何至死囚牢里,糊涂可笑。今古一辙。”
这倒是金圣叹自己糊涂了。牢子实际上一点也不糊涂,他看得很明白:知府就是要让武松死。
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,将他一双脚一双手都昼夜锁着,那里容他些松宽。
张都监和知府都是识才的,他知道武松是个大虫,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。
只是,他们爱才的方式有些特别:他们将武松的一双脚一双手都昼夜锁着。
他们给武松的待遇就是:长枷木杻,日夜不解。
他们就用这样的方式,表达对武松这样的人才的重视。
他们不会给武松一线生机。
但是,一线生机还是有的。
施恩,现在该是他知恩图报的时候了。